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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热门电影《孤注一掷》又把“缅北”“电诈”这几个词拉上了热搜,今天我们就来聊聊这个话题。
即使没有《孤注一掷》,经过无数媒体和自媒体反复渲染,“缅北”作为极度危险的犯罪集中地,电诈大本营这种印象也已经深入人心了。
原来与中国接壤的缅甸北部部分地区如“果敢”“佤邦”,一直在网络上搞形象宣传,把自己包装成所谓“小中华”,营销亲近中国的人设。但早在电诈犯罪成为国家重点打击对象之前,这几个地区就一再把中国人当成肥羊,收割过好几波,最早是贩毒和走私,之后是建赌场,都以庄家作假设局闻名,欺诈目标可以说百分百盯着中国人,还时常扣押、绑架赌徒,甚至游客勒索赎金。之后还有过一波网赌高峰,现代的电诈活动也绝不是最后一项内容。但过度反复强调与中国接壤的“缅北”地区就是电诈集团大本营,并不完全符合实际情况,反而可能让中国人降低对其他地区的风险意识。
比如说恶名远扬的电诈中心“妙瓦底”,其实在缅甸东南部,紧临泰国,与中国边境直线距离也有500多公里。目前控制妙瓦底的力量是一支名为“克伦边防军”(BGF)的地方武装,克伦边防军前称是“克伦民主佛教军”,是从缅甸著名反政府武装“克伦民族联盟”及“克伦民族解放军”分裂出来的,2010年正式接受了缅甸政府改编。根据双方协议,克伦边防军部分服从缅军指挥,但仍然保留了割据地位。
电诈活动在缅甸出现的时间很早,但当时规模比较有限,急剧膨胀还是在近几年。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缅甸这波电诈活动的高潮,就是从妙瓦底开始的。
2017年一个叫佘伦凯的柬埔寨籍商人宣布与缅甸政府、克伦防卫军合作,在妙瓦底建设“环亚国际城”开发区,也称“亚太新城”。其实这个佘伦凯,原名佘智江,中国湖南人,早就是多国追捕的网赌和电诈集团大头目。所谓开发区,纯粹就是跨国犯罪活动据点。用正常的智商推断,克伦边防军对佘伦凯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一清二楚。但他们仍然支持佘伦凯在妙瓦底活动,并且运用影响力,帮他引荐当地重要人物,打通关系,连电力供应和国际电信通道也是BGF出面协调,从泰国拉过来的。佘伦凯的电诈园区投入运作后,
也一直受到BGF直接的武装保护。
虽然佘伦凯已经在22年8月被引渡回国,但克伦边防军只不过扔掉了一个,已经利用完毕的马甲,根本没有切掉妙瓦底的电诈毒瘤。另一批电诈团伙代替了佘伦凯,继续在克伦边防军的屁股下发财,连“亚太新城”也在继续运作,也就是臭名昭著的“KK园”。在巨额非法收益的诱惑下,缅甸武装集团与中国犯罪团伙合作的模式在妙瓦底,在缅甸各地疯狂扩散。
仅仅几年前,电诈中心基本还集中在缅甸地方武装控制区,这些地方武装大都和克伦边防军类似,不受缅甸中央政府完全控制,实际是割据一方的军阀。但根据媒体核查,现在缅甸政府直接控制区内,比如重要城市木姐、腊戍,也出现了大规模的电诈中心。高峰时在缅甸直接或间接参与电诈活动的人员多达几十万。缅甸电诈活动在极短时间内就发展到如此程度,原因是它同时具备了几个关键要素:一,国家处于割据混乱状态,法律和政令不能在全国执行;二,大量中国犯罪分子快速涌入,提供了足够的所谓“技术人才”;三,从高层的军阀、豪绅,到本地的低端劳动力,都愿意接纳、配合电诈活动。接下去我们就分别来解释这几种要素的来源。
缅甸民族和地方问题非常复杂,由于紧临中国,很多人知道,缅北有好几支少数民族地方武装,长期和缅甸中央政府对抗。但缅甸独立后几乎立即爆发的内战,并不是在缅北开始的,打响缅甸内战第一枪的,正是聚集在缅甸东部的克伦族武装,并且差点就攻入了首都仰光。虽然其后被当时还亲中央政府的缅北克钦族军队击败,但克伦族武装从此一直抵抗缅甸政府,双方打打停停一直持续至今,理论上这是二战后持续时间最长的内战。其他缅甸民族地区也大多走上了类似道路,成立了自己的武装,与缅族中央政府对抗。
另一方面,缅军借口文官政府应对叛乱不力,在60年代发动政变夺取了政权,从此缅甸进入了军政府时代。但军政府几十年统治,也没能削平民族地方武装,反而自身也出现了山头化、藩镇化的趋势。从某种角度看,缅甸就像翻版的民国,虽然有个中央政府,但其下实际却是大小军阀、土豪林立,但缅甸不同的是,其中有些势力割据或半割据的时间已经很久,主要地盘也比较固定,又已经出现了封建化的特点。这些封建化的地方武装和军方藩镇,为了维持现有地位,也为了满足自身奢侈需求,都需要获得可靠并且可活的财源。但缅甸经济落后,除了少数势力的控制区内天然资源丰富,大多数地方的正常产业都满足不了索求。
过去很长时间,缅甸多数“民地武”组织的主要财源大多来自于毒品种植、加工和走私,上世纪全球毒品中心之一的“金三角”,核心区域就在缅甸境内。但进入21世纪后,化学毒品大举崛起,传统植物提取类毒品市场严重衰退,缅甸贩毒集团没有了资源优势,这条财路也在萎缩。这是电诈团伙的到来,就成了当地部分市里的救生索,对于早就一再降低甚至完全没有底线的军阀来说,既然原来可以依赖毒品经济,那现在拥抱电诈产业也没什么不行。
而在电诈集团的角度,他们需要有稳定的落脚点,一方面躲避法律追捕,一方面继续开展犯罪活动。犯罪据点最好还在中国周边,方便他们偷渡人口和洗钱。缅甸就是中国的邻国,两国有着上千公里的共同国界,边境地区地形复杂,同一民族跨境居住,完全管控难度极大。缅甸军阀们有武装、有地盘,但缺少语言、文化和渠道资源,自己单独搞不定,而电诈团伙有“技术”和“经验”也有“启动资金”,只缺包庇他们犯罪的保护伞。这两股“边缘人”最终臭味相投,走到了一起。
这些军阀们收了钱和干股后,不但完全无视电诈集团在自己地盘上活动,并且还给他们提供基础设施和武装保护,电诈集团因此可以放手招兵买马,疯狂“做大”。当电诈成为当地支柱产业后,连当地普通居民也在大量卷入,为电诈团伙充当保安和耳目,提供衣食住行各种服务,已经有了复制早年毒品经济的趋势。
目前盘踞在缅甸的电诈团伙,头目和骨干大多是从东南亚转移而来的,然后再用“快速暴富”为诱饵,从国内拉新人充当下线。虽然网上经常传闻其中很多人被残酷殴打甚至杀害,但从大量已知案例看,这些人大多数并非完全无辜。他们不是因为无知或者被蒙骗,甚至被绑架才稀里糊涂到了缅甸,不得不为电诈集团服务。相反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其实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将要从事违法行为。
统计数据显示,从缅甸自首回国的人员中,偷渡国境的占97%,而在中缅边境被拦截的偷渡人员里,70%偷渡目的是从事电诈。
近十年来,高清摄像头、AI自动识别、大数据比对这些新技术陆续大规模应用,治安机关侦缉和搜证能力出现了革命性飞跃,同时期,电子支付又异军突起。中国大陆原来是非常偏好使用现金的,但现在已经成为全球现金使用频率最低的国家之一。技术进步是国内治安环境发生了历史性变化,多个传统犯罪类型像盗窃、抢劫,“性价比”急剧下降,而国家对传销、P2P等活动持续高压打击,也压缩了从这些领域“发快财”的机会。
但中国人口基数超过14亿,企图通过违反法律快速暴富的人按绝对数量仍然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群体,这个群体中很多人也在“寻求转型”,寻找新环境下不容易被抓获又能“暴富”的犯罪方式、电诈团伙宣传的“高薪招募”以及远程操纵的隐蔽性,正迎合他们的心理渴求。在贪婪的驱动下,部分人明知危险仍然千方百计加入境外犯罪集团。
还有一些人,虽然没有越境投奔电诈团伙,却也在境内为其洗钱,注册虚假号码,为电诈打通关键通道,与之相关的“帮信罪”,2021年暴增了20倍,并且还在继续增加。
电信网络诈骗的历史不算短,全球电诈犯罪起源暂时不好定论,但中文语言圈内的电诈源头可以肯定来自台湾地区。十几年前,参与电诈活动的台湾犯罪集团成员就已经有10万人左右,他们的活动区域也很广,不但遍及整个东南亚地区,还有远到非洲、中东和欧洲国家设点的。当时缅甸境内也已经有了一些电诈团伙活动,不过并不十分突出。在2015年前后,以大陆犯罪分子为骨干的新一代电诈团伙开始快速崛起,一些罪犯非常熟悉大陆社会,比台湾电诈团伙更会揣摩大陆居民心理,编造故事,引诱受害者入局上当。在勾结内地其他不法人员,编织洗钱网络,组织人口突出上也有天然优势。同时这些新团伙对内控制的手段更凶残,压迫一线“提高业绩”的效率也更高,于是逐渐成为大陆电诈犯罪活动的主要元凶。
值得多提一句,台湾电诈团伙也完全没有悔悟,在被挤出了大陆电诈犯罪的主流后,把诈骗目标更多地转向了岛内。当初一直包庇纵容这些诈骗团伙的台湾,也小小地吃到了一记回旋镖。
由于路径习惯,大陆电诈团伙早期也是分散在整个东南亚地区,像柬埔寨的西港一度是更有名的电诈和网赌中心,缅甸当时只是落脚点之一,地位可能还没有菲律宾重要。
不过大部分东南亚国家虽然也都有盘根错节的地头势力和黑社会,还有附庸于前者的庞大灰色、黑色经济,但至少在台面上基本还是能做到政令统一。即使少数国家还存在小规模反政府武装,近年也不成气候,没有稳定控制区,不能给电诈团伙提供可靠的基地。更重要的是,东南亚其他国家在当代国际贸易和产业链里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生态位,即使重度贫困的柬埔寨、老挝,也在纺织成衣、国际旅游等行业上有一席之地,同时还能获得稳定的国际援助。
对很多中小国家来说,维持一个基本的国际形象不仅是外交问题,也直接关系到重要经济利益。能在正当生产和贸易里赚钱,哪怕在生产链底层辛苦打工,整体收益仍然比所谓“暴利”的犯罪经济更大也更加持久。当电诈带来的“麻烦不大”,但“油水”却极其丰厚时,当地部分有力人士可以装看不见。但当电诈犯罪规模超过了能掩盖的极限,这些完全见不得光的纯粹犯罪集团就反而成了本地政府和豪强的包袱。所以在2020年以后,电诈真的“做大做强”了,多个东南亚国家,反而对原来盘踞在本国的电诈集团下了重手,把他们大幅驱逐出境。
差不多同时期,缅甸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类似动作。
还是在前面提到的妙瓦底,2020年年中,当时还是文官执政的缅甸政府,宣布调查“亚太新城”项目,并叫停了施工。8月份,中国驻缅大使馆公开声明支持缅方处理。同月,佘伦凯在泰国被捕。年底,缅军突然调动了大批部队进驻妙瓦底。2021年年初,缅军要求克伦边防军指挥官苏奇督上校和他的两名重要助手辞职,理由就是他们直接卷入了“亚太新城”项目。刚接到通知时,克伦边防军还宣布全体军官一起交辞呈,但当时缅甸政府和军方都不为所动,克伦边防军只能收回威胁,苏奇督也只能暂时宣布下野。
但2021年2月1号,缅甸军方再度发动政变,推翻了文官政府,扣押了在缅甸全国具有极高威望的昂山素季。缅甸局势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缓和后,突然又高度紧张。原来缅甸虽然长期割据,武装林立,还不时爆发武装冲突,但混乱区域大多集中在边境地带和山区,作为缅甸精华部分的伊洛瓦底江平原,居民以缅族为主,一直还比较稳定,是缅甸中央政府可靠的基地。但2021年政变后,新上台的军政府威信和支持度都一落千丈,管制成本显著增加,军政府只能抽回力量,加强控制关键节点。对于部分边远地区,便向地方武装和其他势力妥协,让渡部分权利,换取他们支持或者至少不公开反对军政府。
克伦边防军在政变中就获益很多。通过公开支持军政府,原来对他的限制很快就被完全取消,苏奇督也恢复了克伦边防军领导人的位置,KK园和其他妙瓦底的电诈园区不久也陆续进入了全盛时代。就在本月还有消息证实,克伦边防军与缅军一起行动,以克伦民族联盟武装在妙瓦底附近发生了激烈战斗。
但在当今缅甸,站在电诈团伙保护伞对面的并不一定就是反诈的正义之师。有消息证实,克伦民族联盟的多名高级官员同样卷入了KK电诈园。有理由推测,妙瓦底的电诈团伙同时给几方都交了“保护费”,无论在哪方眼里,这些电诈园都是他们的摇钱树。
一叶知秋,从妙瓦底地区的局势变化,可以推测出缅甸其他类似地区的情况,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其他地区电诈犯罪有所退潮的时候,盘踞在缅甸的电诈团伙依然极度嚣张活跃。
当然缅甸政府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国际观瞻,在辩解自身困难的同时,时不时也会做出一些配合动作,以此证明自己并不想放纵犯罪。但截止目前,这些动作还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8月中旬,中泰缅老四国警方,宣布将针对跨国赌诈问题,成立专项协调中心,联合进行打击。如果联合行动确实能够落实,在短期内应该能够起到一定的遏制效果,但从长远看还是必须治本,才能避免缅甸反复成为跨境犯罪团伙窥探中国的跳板。
相对周边大多数地区,中国的平均收入已经明显高出一大截,整体经济规模在东亚地区更有压倒性优势。国内自己感受还不深,但周边早已经感受到了来自中国的财富效应,有愿意通过正常方法光明正大赚钱的,也就有企图用非法手段捞取不义之财的。而在经历了几十年内乱和自我封闭之后,缅甸已经是整个东南亚、南亚最贫困的国家。在经济上,缅甸基本仍是一个纯农业国,与独立初相差无几,在国际产业链里毫无地位,可以说是目前整个亚洲最边缘化的地区之一。
但在当代海量信息冲击下,缅甸多数人也已经深受物质主义影响,他们同样强烈渴望提高收入,改善生活。中缅直接接壤的地理条件是改变不了的,但两国间巨大的经济落差和缅甸混乱无序的格局是跨国犯罪集团喜欢投入缅甸的根本原因。如果这两个基本条件一直没有变化,及时把电诈行业暂时在缅甸消灭干净,过不了多久回头看,新的犯罪类型高潮可能又已经起来了。
中缅边境有一个镜像,美墨边界。在山水相连的漫长边境上,只隔着一条地图上的国界线,两边却有着巨大的经济落差,加上墨西哥黑帮极度猖獗,还勾结了一些本地豪强,在不少地方实际掌握了部分公权力,甚至敢公开对抗政府,也可以说是某种现代形式的半割据。
众所周知,无论是走私毒品还是偷渡移民,墨西哥黑帮都让巅峰时期的美国也头痛无比,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中国不应该无所作为,让缅甸继续滑向深渊。当然让缅甸摆脱恶性循环,看到改善经济和政治的希望,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困难,更需要缅甸自身能够有力配合,那又是另一个新话题了,
有机会我们再聊。
好了,今天的《讲点黑话》到此结束,我是不讲废话的黑岛人,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