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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欢迎收看第63期讲点黑话。
2024年最后一个月,全球最劲爆的新闻可能就是,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在仅仅13天内就彻底崩溃。以逊尼派“教权军”为主的原反政府武装“沙姆解放组织”(HTS)本来“安静”困守在叙西北一隅已经数年了,突然在土耳其支持下冲出伊德利卜地区。
开始人们还多以为,这是一场以张扬存在为主要目的的袭扰战,但HTS一路势如破竹,几乎没有遭遇多少抵抗,就迅速攻占了叙利亚多数主要城镇。总统阿萨德逃往俄罗斯,原政府军大部分自行瓦解,少数逃往国外,余下的“政府机构”向HTS请降,统治叙利亚50多年的阿萨德政权彻底垮台。
虽然叙利亚已经经历了长达13年的内战,很可能还没有走到尽头,但这场让人惊讶不已的“十三天战役”后,至少划上了一个阶段性的句号。
HTS正式建立政权后,大概率会更改国号,抛弃现在使用的“阿拉伯叙利亚共和国”。但无论换不换国号,在阿萨德出逃,大马士革开城投降后,从1963年开始,在叙利亚连续执政61年之久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已经没有未来了。
在2003年,伊拉克萨达姆政权被消灭后,叙利亚是阿拉伯复兴党最后一个执政的国家,也是唯一还有较大规模复兴党组织的地区。所以基本可以说,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在2024年末走向了灭亡。
虽然在世人眼中,叙利亚的复兴党政权与阿萨德家族早就是两面一体了,但阿萨德家族说到底不过是中东地区乃至世界上常见的一个僭主集团,甚至抓到了一些历史机会“化国为家”独揽大权,却又不敢或者不能复辟君主制,正式称王,只能在共和制名下维持一个实质家族化的政权。类似这样的政权在二战后已经有几十个上百个“看他楼起,见他楼塌”的例子了。
而复兴党最终的覆亡在中东却有着更加深远的意义,值得我们为它做一期回顾。
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是在1940年初二战烽火已经烧遍欧亚大陆的时候出现的,它的精神源头还可以挖得更早一些。
一战后,邻有包括叙利亚在内、中东大片地区的奥斯曼帝国崩溃,英法瓜分了它留下的地盘。叙利亚和黎巴嫩地区被封给了法国,这激起了当地阿拉伯人普遍的反对。1920年,当时阿拉伯地区影响力最强的哈希姆家族,其重要成员侯赛因一度在大马士革宣布成立阿拉伯叙利亚王国,不过很快被法军打败,阿拉伯叙利亚王国也随之消失,但阿拉伯民族主义的种子已经落地发芽。
在叙利亚、黎巴嫩地区,由于法国和英国不同,没有设立什么“受保护的王国”而是采取了直接统治方式,所以在法国控制区内,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潮“落地”的方式也和英控区主要依托本地贵族,“王朝革命”的路线不同。“法国区”受到了更多来自欧洲的思潮直接影响,共和主义、民族主义、社会主义,各种近现代政治理论都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叙利亚和黎巴嫩的城市里找到了第一批阿拉伯研究者和追随者。叙利亚地区能较早接受这些新观念,也是因为在历史上它就属于东地中海贸易圈,是欧洲和中东的重要商贸通道,有相对发达的城市和手工业,所以也是当时中东地区文化和教育的高地之一。
1930年代,叙利亚开始出现一些激进的民族主义组织,要求结束法国的殖民统治,实现国家独立。但这些组织并不稳定,经常不断合并、解散、重组,又相互竞争在群众中的影响力。1940年,两名当时还默默无闻的大马士革中学老师米歇尔·阿弗拉克和萨拉赫丁·比塔尔组建了一个小党,“阿拉伯复兴社会运动”,大多数最早的成员都是他们的学生或者前学生,这个小团体就是后来复兴党的主要前身。
阿弗拉克和比塔尔都毕业于法国巴黎大学,他们也是在那里认识并成为自从道合的朋友。不过前者是一个叙利亚东正教教徒,而后者则是逊尼派穆斯林。他们两人在30年代初,政治上其实更倾向于社会主义或者共产主义思想,阿弗拉克还曾经和叙利亚、黎巴顿共产党有过密切往来。但1936年,包括法共在内的法国人民政线上台执政以后,继续维持之前的殖民政策,大失所望的两人由此脱离了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决心自己另寻出路。
虽然从后来复兴党的理论看,他们还是接受了欧洲社会主义理论的不少影响,但更多转向从伊斯兰文化和价值观中汲取营养。
几乎同时,另一名前中学教师阿拉伯民族主义者扎基·阿尔苏齐也在大马士革以学生为基础建立了一个新政党,“阿拉伯复兴社会党”,这是复兴党名称首次被正式采用。
阿尔苏齐出身于一个阿拉维派穆斯林家庭不过他后来成了无神论者。1947年,以上两个名字和纲领都极为接近的组织合并,定名为“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复兴党正式诞生。不过在三位主要创始人中,阿尔苏齐没有参加合并后的党派,并一度淡出了政治,直到60年代后期才短暂出山过一段时间,
合并后的复兴党主要由阿弗拉克和比塔尔领导。复兴党最重要的纲领是认为所有阿拉伯人同属一个民族,应该统一为一个国家,以此摆脱殖民统治,并在世界民族之林里立足和壮大,这种主张称为泛阿拉伯主义。同时复兴党也主张世俗主义,国家与宗教分离;共和主义,反对君主专制。在经济政策上,复兴党支持一定程度的工业国有化和土地改革,但又反对阶级冲突,属于典型的调和改良论。这些观念在当时的叙利亚尤其是城镇地区相当受欢迎,复兴党因此很快就超出了少数知识分子和学生的圈子,开始吸引社会人士参加。
复兴党能够兴起,时机有力也是很重要的因素。首先二战重创了法国,1940年6月,法国本土投降,其后成立了依附于纳粹德国的维希政权。包括叙利亚地区在内,大部分法国海外殖民地,选择了继续服从本土新政府,但法国在海外的威望和凝聚力都受到了不可弥补的重创。1941年6月,为了防止德国将法属叙利亚和黎巴嫩作为进攻中东地区的跳板,英军主动向叙、黎发起进攻,只用了30天就歼灭了战斗意志明显不足的法国驻军。而英国为了拉拢阿拉伯人,许诺将支持阿拉伯国家全面独立。
当年11月,接管叙利亚地区的“自由法国”运动也出于同样动机,宣布“叙利亚独立”,但直到1944年才正式承认叙利亚是一个拥有完全主权的独立共和国。二战结束后,法国一度想撕毁前约,把叙利亚重新纳为“保护国”,但在国际压力下被迫撤军。1946年4月17日,叙利亚正式独立。
不过独立后的叙利亚政局相当混乱,各政治派别对于国家发展方向的争论极为激烈,完全无法形成一个主流共识。从后来的历史看,对于叙利亚这样一个建立在古老社会基础上,但同时又是稚嫩的新生国家来说,思想意识形态上的混乱是很要命的。
1947年7月,叙利亚选举产生了首届议会,但整个议会四分五裂,派中有派,只勉强选出了一个少数派政府运作。
1948年,第一次阿以战争爆发,叙利亚参加了阿拉伯联军,但叙军在战争中表现很差,这导致军政高层又一次互相指责,矛盾迅速加深。
1949年3月,叙利亚发生了独立后首次军事政变。叙军时任总参谋长扎伊姆推翻了文官政府,建立了军政府。但仅仅四个月后,扎伊姆又被他的两名同僚推翻。当年年底,第二次政变的主角之一阿迪布·希沙克利上校又发动了第三次政变,终于暂时建立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军政府。
这次政变在叙利亚历史上相当重要,不仅因为希沙克利的政权维持到了1954年2月,更重要的是,从此开始,叙利亚政坛进入了“清洗模式”。之前最早发动政变的扎伊姆还是搞“不流血政变”,政敌最坏的结果也是出国流亡,但希沙克利上台后就直接处决了扎伊姆。希沙克利执政后,下令解散国内所有政党。复兴党当然也包括在内,主要领导人比如阿弗拉克、比塔尔都被迫流亡到了黎巴嫩。
但希沙克利的打击重点并不在这些世俗派政党身上。很多人可能想不到,当时在希沙克利以及他的军政府集团眼中,对他们威胁最大的力量既不是国内左翼或右翼政党,也不是名义上唯一的外敌以色列,而是所谓的“阿拉伯兄弟”,尤其是邻国伊拉克和约旦。
其中原因在刚才其实已经隐隐提到过。现代阿拉伯民族主义最初的尝试,是与势力强大的传统贵族结合,希望通过拥护一个新王朝来领导阿拉伯世界走向独立和强盛。20世纪初,在阿拉伯世界影响力最大的哈希姆家族曾经在叙利亚被拥戴为王,不过很快就被法国击败并驱逐出境。另外,他们家族最古老的根据地——汉志,也就是今天沙特的红海沿岸地区,也被沙特家族攻占。
不过哈希姆家族和英国人的关系较好,英国人认为他们的名望还是很有用的。于是将哈希姆家族的两个分支分别扶立为伊拉克和约旦的君主,其中,伊拉克王室始祖就是曾经短暂在大马士革称王的费萨尔一世,而约旦开国国王则是他的哥哥。
在伊拉克坐稳后,费萨尔仍然积极提倡泛阿拉伯主义,不过自然是主张以哈希姆家族为核心来统一阿拉伯。由于哈希姆家族的影响力主要就集中在西亚的“两河新月”地区,所以在伊拉克和约旦之外,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叙利亚。
虽然费萨尔一世1933年就去世了,但阿拉伯世界的社会精英们普遍认为伊拉克和约旦王室一直对叙利亚虎视眈眈,企图在那里复辟。为了迎合当时阿拉伯民众的普遍心态,希沙克利也宣称自己是泛阿拉伯主义者,但他和支持他的军官们都不想把权力让渡给哈希姆家族,所以在他执政期间,叙利亚官方对可能亲近君主制的前提非常警惕,经常严厉打击。比如坚持传统氏族生活方式的德鲁兹人、贝都因人,以及与传统贵族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教士阶层就多次遭到残酷镇压。
反而像复兴党虽然也鼓吹“一个阿拉伯民族,一个阿拉伯国家”,并且要求恢复民选政府。但众所周知他们既是世俗派又是共和派,和哈希姆家族在根子上没法合作,所以军政府对他们只是一般性打压,并不是很放在心上。借着这个空档,复兴党暗中向社会各阶层积极扩展。
1952年,还处于地下状态的复兴党又迎来了一次重大飞跃:它接受了阿拉伯社会主义党的合并。这是一个拥有上万名党员并且在叙利亚农村地区非常有影响力的组织,主要领导人胡拉尼还在军队中有广泛人脉,甚至与希沙克利一度关系密切。吸收这股力量后,复兴党实力大增。
1954年初,叙军中的德鲁兹派官兵不堪忍受希沙克利对本族的打压,在得到另一些派别支持后,带头再次发动政变。在爆发内战的威胁下,希沙克利政权倒台。此时,复兴党也已经相当有实力了,它也参与了政变,成为新政权的“股东”之一。虽然希沙克利被赶下了台,但他执政期间对亲哈希姆家族势力的打击并没有白费,共和制已经成为叙利亚的主流共识。
同时,宗教阶层在叙利亚的政治影响力也正处于低谷。老教士们被认为落后于时代甚至已经腐朽不堪了,而以穆兄会为代表的新一代原教旨主义者还不成气候。填补社会思潮空白的主要就是阿拉伯民族主义,而复兴党最重要的主张就是联合泛阿拉伯地区,建立共和制的世俗化国家,复兴阿拉伯民族。
在这种极为有力的社会大环境下,恢复公开活动的复兴党影响力迅速扩大。希沙克利军政府倒台后,叙利亚表面上恢复了民选议会和政府,复兴党则一举跃居为全国第二大党,正式成了政治牌桌上的重要玩家。
不过没过多久,复兴党就迎来了一次大考。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暨第二次中东战争爆发。在这场以英法、以色列为一方,埃及为另一方,美苏两大超级强国深度介入的国际危机中,埃及领导人纳赛尔表现出色。
他以国有化苏伊士运河开局,之后领导本国军民坚决抵抗,并利用国际列强之间的矛盾逼退了英法和以色列。这是中东地区近数百年来,对外来侵略最大的胜利之一,纳赛尔因此在整个阿拉伯乃至中东、非洲地区都赢得了巨大的威望,泛阿拉伯主义也进入了最高光的时期。
因为纳赛尔本人就是一个泛阿拉伯主义者,而埃及又是当时阿拉伯世界综合势力最强的国家。在苏伊士危机结束后,纳赛尔认为时机成熟了,开始认真推动“阿拉伯统一事业的实践”,而叙利亚给了他最强烈的回应。
1958年1月11日,叙利亚军队总参谋长阿兹夫·比兹里突然访问开罗,主动提出将叙利亚与埃叙合并。虽然当时的叙利亚总统和总理事先都不知道这个计划,还是第二天在新闻媒体上才看到的消息。但面对军方的压力和大多数民众激烈的热情,这些政客们没敢阻拦,迅速同意了纳赛尔提出的一切要求。
1958年2月,埃叙两国正式宣布合并,改国名为阿拉伯联合共和国。埃叙合并是中东一次重大历史事件,也是泛阿拉伯主义的最高潮。埃叙合并如此迅速并且顺利,是“天时、地利、人和”多个因素恰好集合。第二次中东战争后,纳赛尔在中东地区的威望如日中天,当时整个阿拉伯地区到处都有崇拜、模仿他的组织在串联活动,同时泛阿拉伯主义的吸引力也达到了巅峰,在很多国家中都有大比例民众支持建立统一的阿拉伯国家。
另外,第二次中东战争再次提醒了阿拉伯国家以色列的威胁。作为“前线国家”,埃及和叙利亚有强烈需求高度紧密的进行军事协调,而看上去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合并为一国,统一政权和军权。最后,叙利亚痛快支持合并,甚至率先提出建议,其实也有特殊背景,就是在合并前不久的1957年,围绕叙利亚爆发了一次严重的国际政治危机,导火索就是前面提到的叙军参谋长比兹里。
他1957年8月出任这个叙军最高职务,但美英情报机构认为他亲近“共产党”,是个“危险分子”。因此反应极大,立即开始与叙利亚邻国策划颠覆行动,土耳其甚至已经在边境部署兵力,结果反而真把苏联牵扯了进来。赫鲁晓夫威胁,如果土耳其对叙利亚出兵,他就下令苏军打击土耳其。这又导致北约和华约组织高度紧张,直到10月末,危机才占高一段落。
在这种背景下,自觉力度不稳的比兹里决定,通过与埃叙合并,消除外国路清或者内部政变的压力。而美国虽然并不喜欢纳塞尔,但认为“两害取其轻”。纳夫塞尔控制叙利亚比它臆想中的“共产党在大马士革上台”要好的多。所以反而向以色列、土耳其、伊拉克、约旦等叙利亚邻国施亚,不许他们强行干涉,给埃叙合并扫清了大部分外部环境。
在这次合并中,叙利亚方面出力最多的除了比兹里代表的部分军队,就是复兴党。他们本来就主张“阿拉伯统一”,对于埃叙合并当然是举双手战胜。实际上,复兴党深度参与了合并策划。刚才说过,续军首脑比兹里突访埃及,提议两国合并,事先是瞒着总统和总理的。但复兴党首脑却是知情者,是比兹里在政治上最重要的支持者。消息公开后,复兴党更是全力动员,力挺合并条约通过全民公投。
但在埃叙合并后,纳赛尔却并没有对复兴党“论功行赏”。虽然复兴党的重要成员,刚才提过的前阿拉伯社会主义党领导人胡拉尼,被论明为“阿联”副总统,但只是个政治花瓶,毫无实权。同时在合并后,叙利亚原来所有的政党都被要求解散,复兴党也不例外。
关键在于,虽然复兴党主张泛阿拉伯主义,但它的成员和影响力基本局限在“黎凡特”地区,也就是现在的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这一带。而埃叙合并后,整个“阿联”完全由埃及主导,不仅最高主导权有纳赛尔独揽,并且它仍然只信任埃及人,为此它向叙利亚派出了大批埃及官员,接管了大部分部门的实际权力,复兴党成员自然也只能“靠边站”了。
在叙利亚政界精英眼中,所谓泛阿拉伯主义实际成了“大埃及主义”,他们对于合并的态度,从中立迅速转向反对。受他们影响,叙利亚地区对于泛阿拉伯主义的支持仅仅几年时间就从高峰跌到了低谷。
对埃叙合并普遍后悔的心态在复兴党内也导致了影响深远的变化。早期资历深厚的政治领袖因为当初对纳赛尔、对合并的支持,威信受到了严重打击,很多复兴党中下层对纳赛尔“过河拆桥”的怨恨很大一部分转移到了党内领导层身上。更要命的是,复兴党在一些形态上出现了极大的混乱,因为纳赛尔派当时比复兴党更能代表泛阿拉伯主义主流派。与纳赛尔派的分裂,“大阿拉伯世界”和“本地国家”之间的现实冲突,从根本上动摇了复兴党基于“阿拉伯民族联合”的理论基础,它靠理想吸引成员的能力急剧减弱。
于是一小批复兴党籍的军官开始避开党内领导层,秘密组织自己的小团体。这是叙利亚的复兴党滑向军头化的开端。小团体中有一位当时并不显眼的低级军官——哈菲兹·阿萨德,他就是阿萨德家族的开创人,后来统治叙利亚30年之久的“复兴党之狮子”。
至于这个复兴党军事小团体是如何崛起,夺取了国家大权;阿萨德又是如何化国为家,成为叙利亚半个世纪的主人,我们将在下期节目里详细解说。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感谢大家收看,我是不讲废话的黑岛人,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