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作为观察者网的老员工,感谢各位参加观察者网年终活动。
媒体行业有个习惯,年末要选一个字,作为全年总结。
2023的年度汉字,我选了“苔”,苔藓的“苔”。这是因为去年中文互联网流行一个概念: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只要有大人物暴露了弱点,或者某个组织犯了低级错误,打破了之前的完美神话,就会有人评价:“毕竟都是草台班子”。
我有个校友兼同行:塑料叉,B站两个号加起来280万粉丝,是媒体影响力最强的同济人。她在11月发了一个总结视频:
逻辑思维每年都组织跨年演讲,今年的主题:
《世界是个草台班子,但我不是》。
罗振宇是70后传统媒体人,塑料叉是00后新型主播,观众圈几乎没有交集。他俩的总结不约而同,说明“草台班子论”已经深入人心。所以我把“艹”和“台”拼成“苔”字,代表2023的中国。
“草台班子论”成为共识,我认为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中国完成了工业化,缩小了普通人和先进群体的生活方式差异。
最早设想同步卫星的亚瑟克拉克有一个判断:“任何足够先进的技术,看起来都像魔法”。前几年中国没有完成工业化,所以对国内、国外的工业社会要“仰视”,把别人的优点套上一层光环,看成完美的榜样。这几年,中国完成了工业化,大多数人能够“平视”国内外的工业社会,也能客观看待别人的弱点和错误,所以发现满世界都是草台班子。
第二个原因,是互联网完成了对普通人的渗透,破坏了上层社会的完美神话。
中国有14亿人口,抖音一个平台,就至少有7亿多活跃用户。借助短视频的力量,最后一批中国人也被拉进了互联网。借助互联网的廉价传播能力,普通人不仅可以看到权贵和明星主动展示的正面形象,还能相互传播很多大人物自己不想展示的侧面形象,思考他们为了维持完美人设付出的代价。
一旦上层社会不能完全掌控媒体传播内容,普通人就不再相信世界上有无所不能的精英人群了。大人物的失误,过去可能会被解释成深谋远虑、特立独行,现在普通人也会调侃一句:“草台班子”。
中国人民在工业化和互联网两方面取得进步,发现了“草台班子规律”,所以我用苔藓的“苔”字概括2023年。这篇文章发出去之后,读者比我想的更深入,他们在各个评论区留言,提出了两个质疑:
第一个问题:所谓“世界是个草台班子”,就是不存在超出常人的英雄、圣人和天才。但是,如果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英雄和天才,我们为什么会形成“草台班子”的概念?
这个问题逻辑性很强,无法忽视。
第二个问题:“如果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为什么人类社会还能持续进步?”
这个问题很有历史感,值得回答。
接下来我回应这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简单地说,英雄和天才的形象,都是距离制造的。
人类需要测量的最大距离在天文学领域。今年一月份,人类有一个小成就,美国朱诺号探测器在1500公里的距离,飞过木星一号卫星,拍下了高清晰照片,可以看到表面全是活跃火山,像是正在发芽的土豆。
木卫一很大,肉眼都能勉强看到,当年伽利略用地球第一台天文望远镜就确认它是木星的卫星。但无论用什么办法,在地球上看木卫一就是一个闪光的亮点,人类对着这一点漂亮的闪光,想象它的样子,起了个名字:“艾奥”,是木星的情人。如果伽利略能看到现在的清晰照片,肯定会给它换个名字。
人类社会内部的距离也有类似的效果,过去资讯不发达,普通人和社会其他部分相互隔离,所以看到某人在某方面有一个亮点、一个长处,就会相信这个人其他方面也同样闪闪发光、没有瑕疵。所以,“草台班子”的世界上,也有完美的英雄乃至圣人形象。
距离足够远的时候,人类的感官还有一个错觉,就是放弃测量距离,只关心二维投影的相对位置。所以古人认为太阳、月亮和其他恒星都镶嵌在天球上,认为看起来接近的恒星组成了星座。
这个错觉也影响我们对历史的感受。几千年的历史太长了,我们回看历史,看到的不是某一个时间截面,而是在同一套历史书上,看到各个时代的知名人物投影。至少唐宋、明清这种几百年王朝的名人,会被投影到一起。所以从现代人的视角看来,英雄豪杰汇聚在一起,形成了辉煌的历史星座,覆盖了整个地球。而我们自己生活在平庸的社会,错过了英雄时代。
实际上,恒星之间距离很远。同一个星座的恒星之间的距离,可能比到地球的距离还大。
B站ID“地球鸽鸽”,用天文软件作图,展示了在三维空间中,各个星座连线的样子,完全看不出群星汇聚的效果。如果换到这些恒星的视角,我们的太阳系也属于某个壮观的星座。
历史人物之间的时空关系和星座差不多,那些名人也是在社会推动下,偶尔参与一次重要事件,然后回到普通的生活。他们看历史,也会感慨自己生活在平庸的社会,生活在草台班子的时代。
总而言之,完美的形象是距离制造的。距离掩盖了缺点,通过视觉错误制造了耀眼的星座。所以我们会认为远方和历史上有英雄群体,以为只有自己身边是草台班子。现在中国人民说:世界是一个大的草台班子,并不是因为重新解释了身边的社会,而是正确理解了距离,纠正了过去的社会学错觉。这就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然后看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草台班子组成社会也能进步。
1993年,我初中的时候听过郑少秋的歌《摘下满天星》,现在还记得歌词。
让我实现一生的抱负,摘下梦中满天星。
崎岖里的少年抬头来,向青天深处笑一声。
星星肯定摘不下来,但是,在历史上大多数时间,激励我们普通人的东西,不是星星本身,而是星座的投影。
在20世纪的中国农村,大多数孩子并没有特别明确的学习目标。但如果某个家庭有一个人靠读书改变了命运,他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的学习积极性就会明显提高,有更大的概率离开农村。这是因为家里有人带回了“远方”的感性认识,用完美的形象激励了年轻人。
我们都知道,离开农村之后,现代社会的生活谈不上完美,而且里面挤满了刚刚离开落后农村的人。刚建国的时候,中国只有上海算得上工商业城市,最多再加上被战争反复破坏的日本殖民地工厂。几十年来,中国现代社会的绝大多数家庭,往上数一两代都是农民。农村孩子仰望的那种完美生活,以及描述这种生活的文化产品,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创造的。
这就是草台班子创造伟大成就的逻辑。远方的完美形象是明显的夸大,传说的英雄年代根本不存在。但是,只要我们相信它存在,草台班子的社会也能看着星光不断前进。
欧洲的现代化过程和中国不一样。欧洲不是被外部侵略,被迫走向现代化;而是内部形成新的先进社会集团,主动摧毁旧意识型态。这对应中国人熟悉的一段话:
……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般的关系都破坏了。
……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
……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
《共产党宣言》这段话通俗翻译,就是资产阶级破坏了旧时代的神话,宣布全世界都是草台班子——欧洲内部没有圣人,外面没有天堂。普通人如果想改变生活,唯一的出路,是融入世俗的社会,做点庸俗的事情。
新的意识形态稳定了资本主义,但也破坏了普通人的梦想。而资本主义社会最害怕普通人失去梦想和野心,担心全社会的草台班子都会躺平。所以,在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之后,欧洲社会首先转向了浪漫主义时代。
19世纪的浪漫主义作品,基本特征是包含额外的非理性概念。在启蒙运动的理性气氛下,浪漫主义描述超越现实的高尚道德、理想社会,或者至少是接近这些目标的完美人物,伟大事迹。
至于这些虚拟形象的背景,可以是古代社会,可以是远方的国家,也可以是刚刚被批判过的教会,当然也包括美好的未来时代。我们现在看到的乐观主义科幻小说,比如说凡尔纳的作品,还有苏联传进来的早期革命文学。都包含明显的浪漫主义成分。它们都鼓励普通人打破自己的生活,做出一点超越“草台班子”的事情。
中国的全面工业化,是从50年代开始的,我80年代记事的时候,中国工业社会的第一代普通人还没退休。所以,当时我周围的文化气氛,和19世纪早期的欧洲有点像。小说、电影、宣传画,无论是70年代之前的革命主题,还是80年代之后的反思革命主题,作者往往都会承认使用了浪漫主义表现形式。
和19世纪的欧洲一样,80年代这些作品描述的理想社会,有的在刚刚过去的革命时代,有的在遥远的外国,当然最主要的方向还是美好的未来。我今天带了一本1987年的旧书:《想到2000年》。这本书的作者是上海老编辑余心言,真名徐惟诚,中宣部常务副部长。他和同事描述的未来,是我童年规划21世纪的重要参考资料。
现在回头看,浪漫主义文化也有自己的问题。因为它包含大量的非理性内容,对现代社会制造了两种负面影响。
第一种影响,是把抛弃现实生活说的太轻松。比如说,美化古代,制造了复古思潮,阻止现代化改造;赞美自然环境,给消极的环保主义提供了支持,阻止产业升级;还有和宗教结合的浪漫主义作品,反对一切世俗生活。80年代到90年代初的浪漫主义文化产品,多多少少都有类似内容。
浪漫主义的第二种负面影响,是描述没有内部矛盾的理想社会,无条件地制造乐观情绪,反而损害了建设现实社会的改革,这反过来促进了虚无主义。大家看自己的周围,现在的官方宣传就继承了很多僵化的浪漫主义套路,用非理性的口号掩盖一切矛盾。很多报纸两句话就分段,几十个字就要加一个感叹号。我猜大家已经很久不看这些报纸了。
总的来说,在经历了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巨大转变之后,我认为浪漫主义还是一种值得肯定的文化风格,是现代社会激励草台班子的重要工具。如果中国人期待社会在现实中进步,就不能要求文化产品没有任何副作用,只有正面效果。我希望每一代年轻人,每一代草台班子,都能有自己的浪漫主义故事。
浪漫主义作品的真正问题,是不适应完成工业化之后的复杂文化需求。在完成工业化之前,全社会只有一个基本问题;一旦完成了工业化,反而有了1000个问题。所以普通人需要用更多的理性来观察社会、批判社会,寻求一个不完美,但是能提供希望的答案。
但是,浪漫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要包含足够的非理性内容,制造完美神话,同时回避现实矛盾,所以一定会边缘化。在19世纪的欧洲和美国,浪漫主义文化让出来的市场,首先被批判现实主义占领。用2023年的说法,这就是欧美人民比我们更早地觉悟,100年前就发现了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中国工业化来的慢,人口又多,所以到了2015年之后,才算是完成了全社会的工业化,2023年才达成“草台班子”的共识。中国的下一个问题,是在浪漫主义故事退潮之后,在远方的星光失去吸引力之后,怎样继续激励草台班子的进步,怎样继续创作超越现实的文化作品。
这对全体中国人来说的确是个新问题,但也不完全是新问题。一个多世纪以前,清朝灭亡,一部分知识分子对中华民国有不切实际的乐观期待。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军阀政治和持续的帝国主义侵略,砸碎了一切浪漫主义梦想。1936年,鲁迅写了一段文字,解释浪漫主义破产之后怎么办
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
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
——鲁迅
鲁迅的建议很清楚,放弃完美主义,关注新事物的进步性,各取所长,整个社会才能向完美的方向前进。现在普通人已经看清了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那就绝对不要企图把共识转回去,不要妄想重建完美的神话。
唯一可行的文化方向,是先跟上人民群众的认识水平,承认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再考虑刺激草台班子的创作积极性。所以去年的年度汉字,我选了“苔”字,把草台班子的概念再讲一遍,避免少数中国人不承认现实。
讲到这里,逻辑还是转回了开头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草台班子的社会怎样进步,怎样产生繁荣的文化,而且我并没有给出清晰的答案。但大家都经历过高考,都知道在给出答案之前要先简化问题,排除错误方向。现在只剩下一个方向了,我继续讨论草台班子制造文化繁荣的可行性。
前面我用了天文学观测的例子,解释完美神话都是距离制造的。从科学史来看,打破远方的完美形象,并不会破坏人类的好奇心,反而会激发更大的创造力。
明朝万历37年,伽利略制造了地球上第一台天文望远镜,在他之前,无论是宗教领袖还是普通学者,都确信天上的事情是神设计的,完美且和谐,不会像地上的人类社会这样乱七八糟。伽利略用望远镜发现,月亮表面坑坑洼洼;太阳黑子是常见现象;最亮的金星,居然不是个完美圆面,也有有类似月亮的盈亏变化。这很难解释成神的安排。
用去年的话总结伽利略的发现,就是他发现宇宙里到处都是草台班子,人类居住的地方并不特别混乱。反过来说,地球也是宇宙中的一颗星,人类作为星空居民,当然有资格研究其他天体,甚至可以过去摸一把。这间接刺激了后面几个世纪欧洲技术快速进步,最终发展出航天技术。
同样的逻辑推广到文化领域,就是人类的进步本来就是普通人共同完成的。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只要有足够的自信,完美神话破产并不影响普通人创造繁荣的文化。讲到这里,逻辑上产生一个死循环:
草台班子的社会必须创造一批优秀作品才能有自信。同时,有了抛弃神话的自信,草台班子才能创造优秀作品。为了打破这个循环,我需要抛开纯粹的逻辑分析,讨论具体的文化产业管理政策。
这方面可以改进的地方很多,比如说,让教育部出头,多搞一点类似于大串联的活动,鼓励学生接触社会,在毕业之前就观察各行各业的工作和生活。不要等到高考报志愿的时候、考研的时候,才手忙脚乱地找张雪峰请教。这样校园文化就不会和主流文化落差太大。学生毕业之后,能提前好几年进入创作状态,在自己精力最旺盛的年纪,打磨有深度的内容。
又比如说,国家应该设立专门的奖项,鼓励现实主义创作。因为几乎全部优秀的文化作品,核心剧情都来源于现实。如果脱离现实,我们连好看的科幻作品都做不出来。几个月之前内定雨果奖的中国小说《时空画师》,就是典型的反面例子。
中国挑不出好的科幻小说去拿奖,根源是现实题材的文化作品太差。美国电影拍所有的登陆,哪怕是在科幻电影里去外星球登陆,看起来还是诺曼底登陆和硫磺岛。刘慈欣在小说《三体》里描述现代社会的崩溃,经验明显来自90年代的大下岗。2009年,上海房价一万多的时候,中国还有电视剧《蜗居》;2023年,郑州房价都一万多了,还有遍地的烂尾楼,我们反而看不到能讲这些故事的现实作品。所以其他类型的文化产品也做不好。中国必须想办法刺激现实主义创作。
这两个意见,可以说是技术问题,但往深了说,也是立场或者说态度问题。在年度活动上谈立场,不是不可以,但如果只讲立场,内容还是有点浅了。所以我还想再做一点技术分析。
从历史来看,一直是草台班子在英雄、圣人的光环带领下,创造了伟大的文化产品。但我们都知道,这些完美的英雄并不存在,所以真正的问题是,普通人的草台班子到底是怎么工作的。
每个人都是有特长的草台班子,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多数的优秀作品不是一个人做出来的。多个人的长处合到一起,跨越时空,彼此弥补弱点,保证了整体上的优秀。
比如说研究名著版本的发展脉络,是重要的历史课题之一。《西游记》、《水浒传》,从最初的历史故事,到现代传播,至少经过了几十个版本的迭代升级。几百年来,每个草台班子作者、每个说书人都根据市场反馈,淘汰难懂的内容,删除枯燥的部分,再进行二次创作,增加支线剧情,丰富人物形象。吴承恩和施耐庵只能算是多次迭代之后,有代表性的创作节点。
这些后增加的内容也要接受历代淘汰,最优秀的内容会逐步融合进主线,成为后代创作的起点。到了现在,如果不是学校要求阅读,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熟悉最初的《西游记》和《水浒》内容,只记住了刚刚经过现代化改造的影视故事。
西游记电视剧女儿国的剧情,明显反映了80年代自由恋爱文化。最近几年关于孙悟空的电脑游戏,又掺杂了21世纪的职场故事。这说明故事的迭代升级还在继续。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后代也要用他们的方式讲述《西游记》。
《西游记》和《水浒》的内容迭代方式,很像是生物进化,也有点像研究所搞产品升级。当代的文化产业如果想做出精品,就要先学习古人的经验,再想办法超越古人。
回头看古代这些优秀文化产品,能进行无数次的反复迭代升级,有两个社会背景。
第一个背景是经典作品进化时间长,可以用几百年时间慢慢升级,融合成千上万人的创造力。这对单个作品是好事,但不符合现代文化市场需求,应该加速。
第二个背景,古代没有版权法,无论是原始书稿,还是二次创作的支线,只要传播出去,立刻就会成为别人的创作起点。谁都可以改,能接受市场检验就留下,所以不会浪费创意,也不会保留低水平内容。
从历史背景来看,现代社会如果希望文化繁荣,也应该鼓励所有文化产品都接受全社会的检验和修改,鼓励所有文化公司都主动上传内容,包括最终的文案和成片,还要加上参考资料和和原始素材,然后利用互联网技术扩散。谁都可以用,谁都可以改。
但这显然和文化公司的经营原则有矛盾。如果所有的内容都开放,票房就会快速下降;如果自己的IP别人也能来做,后续的收入也会分出去。在没有严格版权法的社会,文化企业或者个人根本就没有经济动力去生产内容,市场上只能剩下一批个人创作者“用爱发电”,这也谈不上文化繁荣。
从工程上说,可行的方案必然是一个妥协方案——左边的政策是开放一切文化版权,允许全民二次创作;右边的政策是严格落实版权法,允许企业长期垄断IP。合理的政策应该在两者之间。
妥协意味着不完美,但只要比现状好,就可以算制度进步。做了十几年的文化产业之后,我观察到周围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
第一,对于普通的创作者来说,想直接出售自己的内容缺乏渠道。比如说我拍了几张不错的风景照片,在抖音上传了一段有冲击力的运动视频,或者是自弹自唱一段音乐。这些内容可以帮助我吸引流量,但很难明码标价挂牌出售。
如果别的创作者想剪一段放到自己的作品里,也没有询价和交易的简单方式。所以,个人文化创作者,有一个算一个,最后都要通过带货才能赚钱。
第二,大公司的版权保护太厉害。极端的像迪士尼公司,游说美国议会,把版权保护期延长到95年。只要砸钱把一个IP变成大众文化,迪士尼公司就可以在接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垄断创作权,利用大众文化给自己传播,独享超额利润。一直到2024年元旦之前,最早的米老鼠形象才刚刚过版权保护期,这显然也是在扼杀民间的创作积极性。
在中国,还有第三种情况。视觉中国和知网这样的文化企业垄断文化版权,名义上说给普通创作者当代理,要给作者提供回报。实际上,这些公司只是要罚款的时候不遗余力,无视著作权法规定的合理引用原则,也不放过那些无心的错误。对于真正需要保护的创作者,他们拿走版权,只给微小的回报,甚至不经过作者同意就卖版权。
上次视觉中国上新闻,就是因为他们拿着著作权法,到处起诉,连原作者自己用都要去罚款。这种产业生态,左边不激励创作者,右边不保护版权,是能想象的最差情况。所以我认为中国文化领域需要改革,建立一个对创作者友好,对二次创作者也友好的版权交易体系。最起码,不能让视觉中国和知网这种流氓企业在中间收钱,用垄断性中介费毁掉文化市场的流通性。
过去几十年,中国实体经济快速发展,有两个经验。
第一个经验在商业领域,我们初步打破了行政区划之间的贸易壁垒,只要不违反法律,商品可以全国销售,想卖到哪里就卖到哪里,想喊什么价钱就喊什么价钱。
第二个经验在科技领域,我们向美国学习,初步建立了技术交易机制。某个公司开发出一项技术,如果想申请专利,就必须公开内容;如果想绝对保密开发,就不能申请专利,阻止别人跟进。经过十几年实践之后,各大企业认识到,技术本身也是有明确价格的商品,卖技术、卖标准、分享专利,可能比卖实体商品还赚钱。
所以,大公司往往把技术分解成清晰的环节,分别申请专利,欢迎竞争对手来买,鼓励小公司在自己的标准下搞二次开发。这样一方面保护了原创者的利益,另一方面也刺激了全社会搞产业升级的积极性。
成功的经验就应该学习,所以文化市场的改革方向,首先是鼓励自由交易,其次应该鼓励二次开发迭代,让当前的大众文化产品,成为新一代创作者的无限素材。
具体来说,我认为国家应该在两个方向建设文化市场。
第一个方面主要是法制建设,保护文化产业链的安全。国家要代表全社会承认,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根本不存在完美的文化产品。只有对文化产品的弱点保持最大限度的宽容,文化才能繁荣。
有的文化产品让一部分人不喜欢;有的文化产品,其中一部分让人不喜欢;还有的文化产品本身没问题,但是创作者不完美,激发一部分人的反对。这样的产品都应该可以上市交易。
大家都是草台班子,如果只是盯着对面的弱点做全面否定,优秀的产品就永远不会出现。这个共识是个逻辑问题,但如果想保护文化市场,就必须用法律的形式确认。
繁荣文化需要的第二个条件,是低中介费的公众平台。国家可以设立一笔财政补贴,只要公众平台为上传内容普遍提供了交易中介功能,就可以拿国家的补贴。这些功能应该包括定价、切分、拍卖、招标、抄袭提醒,便捷的起诉和索赔入口……当然也应该允许创作者开放版权,先求名,再求利。
在管理社会之外,政府机关本身控制,或者说代表了一大批文化资产。所以,除了立法保护产业链、补贴平台降低交易成本,政府自己也要做一些事情,给全社会做一个引领文化发展的榜样,支持草台班子搞创作。
首先,政府代表整个中国社会,应该对外表达文化宽容态度。别的国家吸取中国文化元素,只要不是带有公开的侮辱性,就应该表示欢迎,不要随便指责“文化挪用”。
去年12月,联合国把春节列为官方浮动假日,中国外交部表示欢迎,说春节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我特意查了外交部的祝贺文件,英文说法是Lunar New Year、阴历新年,不再特意强调Chinese New Year、中国新年。这就是文化宽容的表现,鼓励了更多的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体验中国文化。
其次,官方控制的基础资料,应该无条件开放。比如说人民日报的数据库,比如说中央电视台和广播台的自制节目,尤其是那些带有宣传色彩的主旋律影视作品,都应该搞一个公众平台,自由下载,随便引用。在有标注的前提下,鼓励一切二次创作。如果免费开放都做不到,国家投资主旋律作品的意义就很难理解了。
第三,凡是不对搜索引擎开放的APP,内部文化产品不开放交易功能的平台,不仅不能拿国家补贴,还要额外加税。人民的自发传播能力是很贵重的资源,不允许某些企业零成本占用。至于迪士尼这种封锁版权,完全不开放IP的垄断公司,虽然法律上不能反对它经营,但绝对不能允许它参与政府资助的文化活动。某些公司喜欢把文化资产圈起来自嗨,那就剥夺它滥用公共资源的权利。
最后,还是要学习工业和技术市场,尽量降低市场上不能交易的文化产品比例。比如说,历史话题能不能做,谁有资格来做,谁又有资格改编,这都要有个明确的说法,给企业创造一个放心的交易环境。我小时候看文艺批评刊物,经常有人忆苦思甜,说封建社会的文化创作环境不好,有个基本的要求是不能反皇帝,不能反儒家道统,最后一定要有一个大团圆结局,结果限制了文艺创作深度。今天的中国,不能再重复封建社会的错误。
虽然我一直在说刺激人民的创作能力,但今天的演讲,其实没什么独创的东西。我只是重复了一个客观事实和一条历史规律。
客观事实: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一点,中国人民已经知道了,我再来加强一下宣传,消灭死角。
历史规律:就是自古以来大多数文化作品靠迭代实现进步,在开放产权的前提下,反复修改,接受市场检验。只是大多数人往往忽视了这条核心规律,把文化繁荣的原因归结到少数天才、圣人,或者黄金时代。
但是,把已经存在的规律讲清楚也有价值。人类不能凭空发明规律,但是如果能打破神秘主义光环,就可以更充分地利用规律,获得更快的进步。
比如说,原始人已经不自觉地利用了进化论,挑选自己喜欢吃的动植物,留下其中看起来最好吃的繁育下一代,最终培育出了小麦、玉米,肥猪和芦花鸡。但是古代人并不能清晰认识规律,希望高产的时候,他们还是去庙里拜神。
到了现代,人类不再去庙里烧香,而是发展生物学,遗传学,成立专门的机构培育新品种。在生物实验室里,新型的微生物以秒为单位进化,这都是充分利用现有的规律,创造更伟大的成就。
文化产业至今没有发生类似生物学的进步,直到2023年,还是有很多中国人带着神秘主义光环看待文化产品,用圣人的标准去要求文化创作者。所以我们现在的文化不能满足普通人的需要。中文互联网的原创精品数量,明显落后于英文互联网。
根据马克思主义科学原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一工业大国,应该拥有繁荣的文化。
但工程师都知道,科学上可行的事情,现实中不一定会落实。牛顿已经去世4个世纪了,世界上能熟练运用牛顿定律制造复杂机械的国家也就二三十个。这说明,在科学规律和具体产品之间,还有一个工程层面。只有在技术和制度两方面都跨越工程难题,科学规律才会创造价值。
作为一个曾经的工程师,我转向文化产业已经十几年了,深刻感觉到中国的当代文化配不上中国的工业经济。所以我把这些年做文化产业的经验,和前些年做工程师的思考方式结合起来,汇总成今天的这个演讲。希望能对各位有所帮助。
就在我做文化产业这十几年,人类社会自身也在发生剧烈变化。人工智能即将取代大多数简单工作。上周我刚听说一个段子,说几大快递公司开发的无人快递车很接近于实用了,唯一的问题是上街测试,总要被路过的快递员踢一脚。
这个笑话不是凭空编出来的,我在苏州、在上海,不止一次见过快递员和无人车肩并肩上路。当年快递员和网购店铺无情地淘汰了线下商业,现在无人车和无人机淘汰快递员,也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简单工作被普遍淘汰,在文化领域会有两个冲击。
首先是改变了文化产业的劳动力供给。
以后凡是程序性的工作,一定会被自动设备取代,只有创造型的职位能留下来。所以会有更多的人转入文化创作岗位。
其次,文化产业的需求也在变化。
因为社会分工越来越复杂,熟人社会解体,现代人的孤独感已经很强了。将来智能设备进入服务业,取代大多数简单劳动力,孤独感会进一步加深。如果没有文化产品塑造社会共识,如果没有合理的文化平台提供新型社交,社会很可能会在发展的同时,进入更深的分裂和动荡。所以,文化产业发展落后于实体经济,可能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文化体制改革不能慢。
另外,新技术不仅改变了文化产品的供需关系,甚至也开始改变文化的定义本身。20多年前,电脑游戏刚上市的时候,被看做低端商品,只是消磨时间的工具,没有人会承认电脑游戏是艺术、是主流文化。现在,电子游戏被称为第九艺术,和音乐、电影并列。哪怕在中国,游戏产业也是重要的文化输出模式。
从最近几年的发展趋势看,Vr技术,人体植入芯片,脑机接口,基因工程。每一项对生活的冲击,都不比前些年的PC和手机小,文化产业的定义会更剧烈的变化。
在我们熟悉的世界上,老人和小孩能听到的声音频率范围是不一样的,所以习惯用的手机铃声完全不同;老人小孩的思考速度不一样,所以习惯的视频播放速度也有区别;游牧民族常年生活在空旷的环境下,缺乏近距离的回声,他们的音乐形式和农业民族比,完全是另一种风格。
未来人类之间的区别,肯定比上面的差别还要大。十年之内,我们可能会看到有人在神经系统内植入芯片,提高信息检索效率;还可能看到有人改造自己的感官,让眼睛看到红外线和紫外线。这些人欣赏的新文化,可能会永远超出旧人类的理解。所以,前面讨论的文化发展规律,只能说在过去几千年有效,在今后几年也有效。再往未来看,就不一定能发挥主导作用了。
但在新时代之前,让当前的中国文化繁荣起来,还是很有意义。因为旧时代的结束,就是新时代的起点。对比19世纪的欧洲和中国,就能发现,在繁荣状态下主动收场,和在衰败状态下被动退场,效果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还是要回顾历史经验,打破神秘主义传说,提取最有效的文化产业经验,希望中国社会能再充分利用一次客观规律。
今天的话题起点,是“草台班子”概念。在互联网环境下出生的第一代中国人长大之后,终于发现了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所以中国人要在2023年彼此提醒,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这让我想起了曹操青梅煮酒,和刘备论天下英雄。曹操说其他人的弱点都很明显:“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2023年的中国人也发现,原来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英雄或者救世主,那就只能自己出来当这个英雄。罗振宇做跨年演讲说:
世界是个草台班子,但我不是!
我现在把他的标题拿来搞二次创作,加一个字:
世界是个草台班子,但我们不是!
历史经验证明,一群普通人、一批草台班子联合起来,互相利用对方的优点,发挥自己的创造力,也能做出伟大的作品。所以,文化要繁荣,关键在于先进的激励制度,在于高效率的产品迭代速度。期待我们中国人能在技术大变革的前夜做出制度性创新,给未来的人类留下最重的一份文化遗产。
2024年的观点分享到此结束,感谢大家陪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