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2020年5月8日星期五，欢迎收看112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新闻。。
督工，五一假期期间，中国一部分网络写手发起了一个"五五断更节"的活动，一部分小众网文作者在这一天放弃更新，自己不赚钱也不让网文平台赚钱，抗议阅文集团新合同的苛刻条款，这是怎么回事？
在讨论对错之前，我要先解释一下事实。这件事和阅文集团有关系，也的确抗议了网文合同条款，但是并不是抗议所谓的"新合同"。目前网上能看到的合同片段，是去年某人签订的合同，而据我了解，这一版合同已经用了差不多2年，并不是最近【新增】什么苛刻条款。正确的说法是，网文合同的条款一直很倾向于公司方，把大多数版权都授予了公司，只给作者留下部分收益权。
从历史上看，差不多每两三年，就会有一些小众作者站出来，抱怨合同不合理，这次也算是例行公事。但是，2015年，腾讯收购了阅文集团，今年开始行使自己的股东权利，更换了阅文集团包括CEO在内的一批管理层。这让给腾讯打工好几年的作者意识到，自己的谈判对象原来是腾讯。
腾讯喜欢流量和市场占有率，经常会用免费内容换流量。作者的版权早就被合同拿走了，没有自己出版的权利，只有从阅读收入中分成的权利，如果腾讯真玩免费政策，一些作者担心自己没有钱拿，所以发起抗议。
腾讯直接管理的公司，和之前的网络书站有什么不同吗？
腾讯直接控制书站，对作者的第一个影响是破坏了私人关系。网文产业是逐渐发展起来的，早期圈子比较小的时候，很多作者和网文公司的高管有很密切的私人关系，相互有一定的默契。很多合同条款虽然苛刻，但实际中并不严格执行，只要作者不公开跳槽，不高调拍卖自己的版权，公司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算是给赚钱能力比较强的作者发福利。这次腾讯换掉所有高管，很多人担心腾讯真的拿合同说事，所以要抗议。
作者担心利益受损的第二个原因是腾讯的产品线很长，在很多地方都能赚钱，并不在乎网文领域的这点收入。其他公司可能放不下网文阅读的利润，但是腾讯是干得出来的。所以，免费阅读的可能性忽然上升了。
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腾讯是个垄断企业。如果网文行业保持多家竞争的状态，就算有公司喜欢免费阅读，也必须把其他领域的利润拿来给作者发稿费，保证收入变化不大，否则作者跑到其他公司去写，免费策略也换不来流量。
但是，从大趋势来看，网络书站的发展趋势是越来越集中，而且往往不是通过竞争来扩大占有率，而是直接收购。阅文集团本身就是好几个网站合并起来的，比如起点中文网和晋江网。现在垄断企业腾讯收购了阅文，而且换掉了阅文原来的高管，很多人担心，一旦搞了免费阅读，腾讯给作者补偿会明显低于原来的稿费，而且很可能作者没有换一家书站发展的选择。所以这些作者站出来，反对越来越垄断的腾讯。
5月6日，阅文集团的新管理层邀请一部分作家开会，表示在一个月内推出新合同，改变一些不合理条款。而且承诺，是否进入免费模式，由作家自己选择。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279610
这是腾讯方面在让步吗？
仔细看阅文高层的承诺，除了说自由选择免费模式安抚人心之外，其他方面基本都是空话。比如说，承诺不剥夺作者著作权，但实际上中国法律本来也不允许转让著作权，只能转让收益权。在利益方面，阅文方面的原话是：
"对于包括改编版权等各种衍生权利在内的著作财产权，将会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为作者的授权匹配对应的权益。"
这句话既没有承诺让利，也没有承诺放弃垄断地位，只是要求对方和自己这个垄断公司谈判解决问题。所以，所谓让步，其实只是个态度。
督工，你说过去也有很多作者抗议合同条款，也没听说有什么效果。为什么这次面对垄断公司反而至少取得了形式上的胜利呢？
腾讯方面能有个让步态度也不容易，之所以抗议没有被无视，主要原因是围观的人民一起反垄断，整个网文行业都应该感谢普通网民。这些人平时给网文付钱，这次又站出来给作者群体撑腰，给垄断公司施加压力，所以抗议取得一定效果。至于过去的抗议为什么无效，这和作者群体内部的分裂有关系。
刚刚过去的"五五断更节"，看起来声势很大，但仔细看，那些收入比较高的知名作者虽然很赞同，但基本没参与。真正敢于放弃更新利益，和公司斗争的，都是一些收入微薄的普通作者。这一方面说明知名作者的利益大，舍不得放弃，另一方面也说明，这次的恐慌主要覆盖普通作者，对知名作者冲击不大。
前面我说过，这次抗议的合同不是新合同，大多数条款都是从之前的合同继承的。另外还有一点要补充，就是大多数看起来苛刻的条款，其实不是给普通作者的。比如说，作者和阅文公司不是合作关系，而是"委托创作"，作品的经济收益由阅文控制，作者只能分成。又比如说，对于作者的新小说，阅文有签约的优先权。
这些条款看起来很可怕，但实际上普通作者享受不到，普通作者一般拿的是分成合同。只有效益很好的作者，才有资格用买断合同。所谓买断，就是书站承诺给作者一笔很丰厚的保底收入，如果效果好再给分成。苛刻条款是用来交换保底收入的。所以，大多数拿到苛刻条款的作者，其实在偷着笑，并没有抗议的动力。如果普通作者替他们抗议，他们当然也表示善意支持，但自己是不会直接参与的，甚至还会站在书站一边辩解。
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网文公司并不怕分裂的抗议，甚至不太在乎那些小众作者真诚的抗议，反正能赚钱的作者会继续更新。
但这次不一样。垄断公司让所有人都感受到恐惧了，普通作者担心将来就算写出号作品也不赚钱，成名作者担心自己没有跳槽机会，普通读者担心垄断公司为所欲为，所以集体抗议。作者内部比过去团结一点点，又多了人民群众的支持，所以至少让腾讯拿出一个让步的态度，避避风头。
督工你认为网络写作最理想的秩序是什么样呢？
我不是靠网络小说吃饭的职业作者，但是也参与过一点网络写作。大家都知道我喜欢在节目中介绍穿越小说《临高启明》。这部作品一度是起点中文网的商业作品，大多数读者也是因此知道《临高启明》的。但在它成为商业作品之前，最早的雏形是一个论坛"众筹"作品。上百个热心的作者一起商量主线，确定关键节点，然后围绕主线各自添加内容，依托自己的特长写出最专业的故事。我也曾经是这些热心作者之一，而且是比较核心的作者，可以直接确定主线剧情。《临高启明》之所以把大多数剧情放在临高县，就是我选定的。
众筹写作方式听起来很美，而且也给临高启明确立了多主角的特色，但事实证明，众筹模式很快就转不下去了。因为每个作者都只想满足自己的表达欲望，写一小段自己认为精彩的片段，并不关心主线剧情推进，甚至不关心逻辑自洽和人物设定前后一致。这就是所谓"挖坑不填"。
"挖坑"是随着自己的爱好写，是享受；"填坑"是把随时冒出来的创意整合起来，配合背景资料组合成流畅的文字，需要付出艰苦的工作，没人乐意在无报酬的情况下艰苦工作。所以，上百个人搞了几个月，最后能看的部分只有十几万字，而且越写越慢，最后彻底停顿了。
之所以《临高启明》能摆脱僵尸状态，成长为一本现象级作品，关键原因还是资本主义提供了驱动力。作者"萧子山"（笔名吹牛者）把僵尸内容整合起来发到起点，然后通过起点书站的收费阅读模式拿到稿费。最初的稿费很少，每月几千块，但至少补偿了一部分艰苦工作。随着读者越来越多，作者更新也越来越稳定，终于用几年时间写出了几百万字的精彩作品。
《临高启明》的成功说明，资本主义还是很有活力的制度，而且不仅在实体经济方面有活力，在文化创作方向也一样。如果没有资本提供平台，提供推荐位，打击盗版，收取订阅费，读者是看不到这部穿越小说的。所以，我认为，我和其他的众筹作者对这本书没有任何权利，著作权和署名权属于"萧子山"，收益权属于"萧子山"和书站，这是一个很合理的分配方式。如果否认资本分成的权利，在现阶段就等于毁灭中国网络文学，毁灭中国现在最有深度，最有活力的文艺创作领域。
网络书站从稿费中分成，这不难理解。这次抗议，作者反对的是书站拿走全部版权和改编权。督工你应该看过作者的合同，你怎么理解这些条款？
站在作者的角度，让网文企业控制版权，是让作者很不爽的事情。我作为资深读者和作者的朋友，也希望作者自己能掌握作品的出版权和改编权。但是，无论如何，先有创作和广泛阅读，然后这些版权才有意义。企业拿走全部版权是否合理，这可以讨论，但如果完全不让企业拿版权，恐怕我们也看不到这么多精彩的网络小说。
对于作者和普通读者来说，每本书都是与众不同的手工工艺品。但是从企业的视角来看，每本书都是批量生产的商品，企业要提供一个稳定的网络平台，要挑出最好的内容分配推荐位，尤其要给资深编辑发工资，让他们给作者提供指导，才能让一个普通人做出完整的作品，展示给读者看。这些操作都是要花钱的，所以必须回收一定的成本。
普通的企业，把产品卖出去就赚钱，所以不太关心产品的二次开发。但是书站不一样，绝大多数书没有价值，不管作者自己怎么欣赏它，读者就是不买账，而且这一点很难预判。所以，对于网络书站来说，每一本书都是风险投资，不管有没有价值，都要先把版权拿在手里。将来少数书火起来，用这些书的实体版收入，影视改编收入来抵偿大多数作品的无效投入。如果不允许书站从版权中持续拿到效益，大多数作者就得不到技术服务，也得不到资深编辑指导，写出来的东西更不会有人看。所以，必须承认书站控制版权有一定的合理性。
就算书站需要版权收益，但是很多合同约定，让书站拿走全部版权，这也太过分了吧，有什么办法制约一下吗？
有效的制约来自两个方面，首先是是其他书站的竞争。书站肯定希望拿走全部的版权收益，除了稿费之外，什么都不给作者。同时，书站也希望最优秀的作者会投奔自己，希望已经成名的作者不要流失，不要降低写作动力。所以，书站方面也会尽量让作者相信，自己的合同最优惠，起码比其他书站的更优惠。
在这个问题上，网络出版和传统出版业遵守同样的规律。哈利波特的作者罗琳，90年代连续被4家出版社拒绝，第五家英国出版社开始也不太看好，第一笔稿费只愿意给1500英镑。但是，因为市面上有足够多的出版社竞争，出版社也担心打击潜在的优秀作者，所以在谈判能力很强的情况下，这家出版社依然没有控制衍生版权、代理权，甚至没有拿到在美国这个英语市场出版权。
这说明，竞争是作者最好的朋友。书站越多，作者的选择就越多。而且竞争不仅仅来自行业内部。如果我们国家实体出版的政策能放开一些，不让少数出版社垄断版号资源，普通人很容易就能出版自己的通俗作品，网络书站也不至于这么强势。
现在腾讯通过收购拿到了阅文公司，掌握了中国大多数优质网文作者资源，同时腾讯自己还有中国最强大，最具有垄断性的传播渠道。所以，作者的谈判权越来越弱，只有少数优质作者能拿到特别合同，大多数普通作者不断放弃权益。在这种情况下，我建议国家启动反垄断审查，既审查腾讯获得垄断地位的过程，也要审查腾讯控制的阅文有没有滥用自己的垄断优势。
这次"断更节"事件虽然发生在2020年，但是根源是2015年腾讯用收购方式拿下了阅文。那一年，恰好商务部反垄断局的崔书锋处长辞职，当上了腾讯政府事务部研究中心总监，后来又改成腾讯公共战略总监。现在回头看，很有必要重新检查当时的法律程序。腾讯的垄断问题恐怕不仅仅限于书站。也许将来我们会看到切成几块运营的微信。
http://www.gaxq.gov.cn/xwdt/gayw/201812/t20181211_1967771.html
http://finance.sina.com.cn/meeting/2016-12-24/doc-ifxyxusa5134822.shtml
如果没有垄断企业，督工你认为这个行业的生态会让大多数作者满意吗？
满意不满意是一个相对态度。很多作者也许不满意现在的版权政策，但是更讨厌小说没人看。如果没有书站筛选，如果没有资深编辑指导，大多数作者甚至找不到个位数的读者。
所以，我这里说一句大家未必爱听的话。就算拆分了腾讯，就算消除了阅文的垄断地位。大多数作者也未必能拿到很舒服的合同，依然要把相当一部分后续收益权交给书站。只有少数成名作者能谈更有利的分成模式。这个结论听起来很残酷，但不要忘了，现在制式合同的大多数苛刻条款，恰恰是从过去的多书站竞争时代继承过来的。如果我们找不到更好的网络出版模式，我们只能承认这是最有效率，最有活力的制度。
第78期，我分析纪录片《美国工厂》的时候，曾经有两段评论，这里我们一起回顾一下：
给自己不满意的旧世界找麻烦很重要，但一切的关键在于如何创造新世界。从历史视角看，哪怕是从十几年的短期历史来看，一个只有同情心的工会是没有意义的，一个只关心短期工资的工会更没有意义。工会必须比资本家更擅长鞭策无产阶级进步，才能在未来的历史中留下痕迹。
所以我忽略曹德旺的个人特性，甚至不把他看作一个有个性的人。如果你不喜欢他代表的制度，就应该去证明有效率更高的新制度，然后再基于新制度去照顾人类的发展。在资本家身上找个人道德亮点甚至缺点，是非常幼稚的套路。
这两段评论，也是我对5月5日"断更节"的评论。希望网络作者们努力创造新制度，看看我们能不能在这个新行业里面搞一点超越资本主义的东西。
接下来我分享一下最近几天的新闻。
5月1日，俄罗斯总理感染新冠肺炎大家应该都知道了，米舒斯京同学还没混个脸熟，就被迫隔离，让副总理别洛乌索夫代理职务。紧接着，5月5日，俄罗斯现任载人航天项目总设计师，"能源"火箭航天公司总设计师米克林因为新型肺炎去世，6号文化部长也感染了。
现在俄罗斯的官方感染人数是18万，但是在7号的时候，莫斯科市长就承认，市区的真实感染数字应该是30万。之前的5月3日，俄罗斯一个天然气田发生群体性感染，至少3000工人已经染上肺炎。看来俄罗斯的疫情同时覆盖了俄罗斯和远东的偏僻居民点，甚至不放过被严密保护的高层，疫情恐怕真的要失控了。我们或许应该认真考虑108期建议的撤侨方案。
https://news.sina.com.cn/w/2020-05-01/doc-iirczymi9351095.shtml?qq-pf-to=pcqq.c2c
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20_05_05_549305.shtml
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20_05_06_549432.shtml
https://news.ifeng.com/c/7wHdOWNQ9iK
https://news.sina.com.cn/w/2020-05-07/doc-iircuyvi1782851.shtml?qq-pf-to=pcqq.c2c
之前的94期节目，我们介绍过三星集团的股权情况，指出财阀家族为保持控制权，准备了复杂的法律和财务方案。106期和109期，我们都提到了文在寅的胜利，说他面对右翼财阀暂时占上风。
https://news.ifeng.com/c/7wFk3RIsOqu
5月6日，三星集团现任控制者李在镕出来道歉，承认之前为了保住家族控制权有违法行为，向全体国民道歉，还表示不会让自己的子女继承三星集团。文在寅再次拿下一个历史性成就。
最后介绍一个冷门新闻：
https://news.sina.com.cn/s/2020-04-28/doc-iircuyvi0236108.shtml
中新网报道，4月27日，一艘长300米，载重20.5万吨外国货轮在长江江阴段失控，全船断电，无动力漂流。江阴引航站集体出动，用六艘拖轮控制了货轮。我看到这个新闻，第一反应是长江江阴段居然可以在春天通航20.5万吨轮船，这是前所未闻的事情。而且新闻最后强调，轮船修好以后继续上行，看来江阴上游很远都能通行20万吨轮船。长江口深水航道整治项目终于有明显成果了。
长江中下游江面宽阔，水流缓慢，所以很浅，到了长江口深6米，70年代整治以后才有7米。南京往上游去的航道只有4.5米，除非洪水期，否则大轮船都要搁浅。所以60年代年修南京长江大桥只留了20多米的净空，足够当时能想象的长江轮船通过。
到了21世纪，国家决定整治长江中下游的航道，投资上百亿，建设12.5米水深航道工程，其中二期工程从长江口一直修到南京，去年5月20日交工。现在看来，深水航道的效果不错，300米长的轮船可以过江阴。再过几年，我们可能要考虑南京长江大桥的抬高工程了。毕竟安徽人都觉得南京才是省会，省会总要给上游争取一点航运资源。估计安徽省也很乐意出这份钱。
好，感谢大家收看112期睡前消息，今天虽然周五，但是明天是工作日，各位早点休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