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2022年11月6日星期日,欢迎收看第507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10月2日的492期,我们分析了国家集成电路大基金高管和紫光集团相互勾结的问题,当时你说第一期大基金上千亿的投资给了紫光,但在股权上没有任何制约,最后只看到一个破产重组的紫光集团,高级管理人员难辞其咎。
但是,同一期你也承认,如果只从商业角度评价,紫光集团提出的长江存储项目还是能赚钱的项目,还打进了苹果供应链,这是一个非常乐观的指标。
492期节目刚播出,美国就加强了对中国集成电路产业链的制裁,要求美籍员工离开,停止提供技术指导,长江存储项目的生产受到明显影响,连已经摸到边缘的苹果供应链也受到质疑了。
督工,长江存储项目遇到了什么问题?
大基金一期的主要投入在长江存储,而长江存储的主要投入是两个大型芯片厂。可以说长江存储是一个从设计到制造垂直整合的IDM芯片企业。对于长江存储自身的产业链来说,设计当然也很重要,但是和制造环节比起来,设计环节还是轻资产,所以紫光从大基金搞到的钱基本上都给了2个芯片厂。
2020年的167期、184期,我们关注过从武汉宏芯出现的芯片造假传染病,先是传染到济南泉芯,再蔓延到全国,骗了上千亿的政府资金,到现在主犯曹山还是一个神秘人物,没人知道他是被抓了,是出国了,还是像汉芯事件的陈进一样,被低调保护起来了。
从财务结构来看,紫光主持的长江存储项目,和武汉宏芯是有点像的,都是用少量自有资金吸引大量政府投资;都是在企业架构上完全摆脱了政府监控,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都是在2016年前后找地方合作大规模上芯片厂。甚至最后主持人成了全国知名的诈骗犯,都有相似之处。
但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拿到钱之后,曹山什么都干,就是不造芯片,最后貌似还安全退场;而紫光的赵伟国拿出相当一部分钱造了芯片,现在失联了,几乎所有人都能猜到他去了哪。赵伟国这部分靠谱的钱,就花在长江存储项目了。两个案例对比,说明国家大基金搞芯片还是要比地方政府进步一些,最起码能看到可以运转,可以拿到订单的芯片工厂。
有之前太多的反面典型作比较,长江存储本身在管理上的问题就不值一提了。眼下它遇到的主要问题在技术层面,就是长江存储项目只是一个孤立的芯片厂,而且是产业链中投资最大的孤立环节。在芯片产业链相对落后的中国,搞这样一个芯片厂,必然要全面采购西方设备,长期依赖欧美技术服务,中国只是一个生产商。所以一旦美国人把制裁的手稍微攥紧一点点,长江存储项目就要被卡脖子了。
长江存储占用了几百亿国家资金,美国员工稍一放手,生产就要受影响,集成电路大基金怎样做,才能消除这种威胁?
从90年代的NEC华芯开始,国家一直在花钱建设芯片厂,到现在至少25年了,但是芯片产业和国际的差距并没有缩小,说明国家出钱买比较先进的工厂,并不解决根本问题。如果说这几十年留下什么积极经验,就是企业和银行、地方政府合作,有意愿大量投入,建造一个市场经济下的芯片厂。集成电路大基金这种国家队不需要把具体芯片项目的投资包下来。
另外,具体的芯片项目,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赚钱,不需要关心整个国家的产业水平,甚至可以说,国内竞争对手的产业水平越低越好。只要一个项目,比如说长江存储,能集中资金买到西方最好的设备,就可以利用欧美产业链的支持,占领国内市场,保证项目自身的盈利。
但这显然不是国家集成电路大基金的目标,因为国家大基金不是一个只求赚钱的商业基金。如果国家大基金只投长江存储这种孤立项目,就算赚钱了,也是失败的,因为长江存储一次性就占了几百亿资金,其他更重要的环节损失了得到投资的可能性。更何况现在芯片工业是贸易战状态,美国政府看到中国国家队下场搞了纯商业项目,一定会把项目制裁到不能赚钱。
睡前消息的观点一直是国家和企业要搞清楚各自不同的任务。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政府的调节机制就是降低过热,防止衰退。芯片厂本身总能吸引大量资金流入,那就不需要国家基金来添一把火。而更重要的半导体生产工艺配套环节没人愿意投资,商业基金嫌投资期太长,地方官员嫌政绩太小,这才是国家大基金发挥作用的地方。。
比如说,中国人天天惦记的荷兰ASML光刻机公司,也不算积累特别深厚的企业,在90年代只是一个二线光刻机厂商,远远落后于佳能和尼康。1997年中国在上海和日本企业合资,成立华虹NEC芯片工厂,1998年ASML才决定全面冲刺当时看不到应用预期的极紫外线激光。坚持了13年时间,2010年ASML建成第一条演示生产线,2013年才真正投产。持续15年的亏损之后,ASML才彻底翻身,打掉了佳能和尼康的光刻机霸权。
15开发周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说开发周期不长,是和芯片产业的利润比,和中国搞芯片工厂的历史比。说开发周期也不短,是和中国商业基金和地方政府的耐心比。中国除了无论如何也要自己做的军工项目,其他产业几乎没听说过15年只投资,不在乎当下现金回报的。
474期,我们介绍做中国新冠特效药阿兹夫定的煤老板王朝阳,2011年从郑州大学买到技术专利,当初是想对付艾滋病,默默投资10年,花了差不多十亿,2021年才拿到上市批文,然后发现可能对新冠病毒有明显疗效。那一期节目很多观众都说,在人人想赚快钱的投资市场,也只有煤老板才有这份耐心。国家大基金的产业管理能力不应该输给煤老板。
现在的半导体项目,芯片厂投资大,但只要欧美产业链全面配合,见效快,赚钱多。而其他的配套环节正好相反,见效慢,赚钱多,但能保证整个产业链运行,这就是需要集成电路大基金投入的地方。所以我们说,紫光长江存储项目一次性拿走大基金40%的钱,就算赚钱也是失败。
现在中国急需的半导体基础产业链,研究风险比当年ASML搞原创开发要低一些,因为在贸易战背景下,需要研究的东西大部分都能明确看到前景,我们目前能解决跟随性开发就是很大的成就。只是这样的开发,周期还是超过了商业资本的耐心,所以国家大基金应该把直接买芯片厂的机会留给商业资本,自己去解决更紧迫的问题。
对于这些不算赚钱,但能严重限制下游大芯片厂的重点产业,国家有其他扶持吗?
有,但是缺乏一个能和市场对接的扶持模式。国家推进半导体工业,除了让大基金去投企业,至少还有01、02两个重大专项计划,直接由国家花钱,不求回报,解决最大的技术难题。01专项,是半导体工业的“核心电子器件、高端通用芯片及基础软件产品”。02专项,是“极大规模集成电路制造技术及成套工艺”,而光刻机是重中之重。
这些投资的最大问题是,只给财政拨款的科研单位,不给企业,这就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了,因为芯片是个产业,产业链上每个环节,最终都要把产品卖出去才能产生效益。如果只支持科研机构,不支持企业,最后做出来的东西也未必能补充产业链。
之前我们的视频也分析过过半导体行业的产学研整合问题,最有效的科研都出现在企业层面,ASML和台积电才是我们现阶段学习的榜样。而在01、02专项这种模式下,科研院所只在乎特定验收指标,不在乎其他方面是否影响企业应用,所以做出来的东西往往只能摆着看。
具体到02专项的光刻机研究问题,总体负责单位是上海微电子,但被体制限制住了,不考虑对接其他环节的盈利问题,而分配资金的时候,也不是上海微电子来根据绩效分配,都是各负责机构根据计划拿钱。这是典型的应试教育项目,还想花小钱办大事,最后很容易大事小事都办不成。中国本土光刻机我们等了好几年了,进度用媒体最近常说的一个词形容,“拭目以待”。
芯片产业不是中国第一个全产业链落后于外国的重点产业了,以往中国是怎么解决技术配套问题的?
两种模式,分别是不惜代价的举国动员模式,和缺乏灵活性的国企包办模式。
所谓举国动员模式,就是国务院、军委组织专门办公室,由一个能超越所有省部级单位的高级干部来主持工作,不考虑对其他生产部门的影响,随意抽调资源来配合主要目标,必要的时候为一个零件专门建设一个工厂,以后永远用不上也无所谓。比如说原子弹开发,是周恩来总负责,聂荣臻元帅当项目经理,最后果然是勒紧腰带完成了。
但是,能超越省部级别单位的干部就那么几个,不可能每人只给一件事当项目经理。而且大多数产业最终是要考虑成本的,不能总是以打断其他产业链的方式来提高效率。更何况这样的项目如果超过两三个,就会相互干扰,争夺紧缺资源,到时候没个分配资源的标准,还是谈不上效率。所以,也就是当年的“两弹一星”有类似待遇,其他行业不能用举国动员模式。
所谓国企包办模式,是为每个产业链都指定一家长期垄断经营的国企,永久性雇佣几十万、上百万人,组建几千家工厂,慢慢地搭建产业链。每个工厂都按计划领到任务,解决产业链上的一个环节,然后稳定生产。
比如说,当年我们的石油和石油化工产业都归石油工业部。石油国企成立了无数的专门工厂,给自己做配套,也给本系统干部的子女提供舒适的岗位。就算外部有效率更高的工厂,也不影响这些系统内的稳定岗位。中国和美国相比,到了2020年之后,主要工业品只有聚乙烯产量明显落后于美国。和当年石油国企的不思进取就有一定关系。
举国动员模式,优势是最大限度节约时间,缺点是成本失控,同时只能做一件事。
国企包办模式,优势是循序渐进,可以同时做几件事,缺点是时间漫长,建立的每个单位都会拼命维护最初形成的生产秩序,最后丢掉下一次产业升级的机会。
现在的芯片产业,既不能像造原子弹那样,牺牲其他产业造出来就完成任务。也不是形成产业链就一劳永逸,永不升级,所以,举国动员体制和国企包办体制都不好用。我们必须让国家大基金去引导有耐心的企业,用长期投资激励他们做出成果,才能形成有竞争力,也有升级能力的产业链。
集成电路大基金两期几千亿已经撒出去了。如果国家要搞第三期、第四期集成电路大基金,考虑到前两期的经验教训,应该怎么管理呢?
到目前为止,整个半导体产业的各个技术节点还是在欧美控制之下,中国不可能全面突破,更不可能同时突破。政府的确可以花钱去促进一条完整产业链,但不能总想着一步到位,把每个环节都推到最高水平,否则结果一定是花钱买厂,拿到几个类似于长江存储的商业项目,在美国没有制裁之前假装是半导体工业盛世。
如果是社会资金要建先进的高制程芯片厂,国家提醒一句风险,不必过多干涉,要建就建。但国家基金投下去,应该先让更成熟,更基础的半导体设备制造厂得到补贴,拿到投资和利润。如果造不了5NM、3NM,先搞14NM、28NM也挺好,唯一的条件是不许在实验室搞验收,必须把产品卖到下游的国产企业,真实用起来。否则就要追回投资,收回补贴。
过去政府没做好类似的事情,一个重要原因,是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能力。如果国家体制内集中了足够多的专家,对产业的理解深度已经超越了一般企业,就往往是国家投钱,国家包办,形成一个没有竞争机制的垄断国企,丢掉下一轮产业升级的机会。
而如果体制内没有足够的管理能力,对产业的理解深度不如一般企业,就往往是放弃管理,只跟着市场风向投钱,甚至把钱交给市场上的大企业,让资本家替自己去投资。这就是最近大基金把钱给紫光,全面投资长江存储的故事。
就目前大多数产业而言,政府的正确选择应该是保持强大的管理能力,能识别企业的效率,比较准确地发放补贴,但限制自己直接下场的欲望。睡前消息今年六七月份曾经连续评价中国航天产业问题,最后把观点总结成一张图——中国必须用高强度的政府管理,去促进最激烈的市场竞争。这就是集成电路大基金的基本目标。
回到我们的话题,上周最大的国际新闻之一,是韩国万圣节活动爆发踩踏事件,现在至少有156人死亡。督工,你怎么看待城市活动的人群安全问题。
我们首先回顾一下韩国这次出事的社会原因以及技术原因。
首先,这次游行活动出事地点在汉城的梨泰院。汉城是韩国唯一的特大城市。韩国现在5100万人,汉城主城区人口1000万,算上外围都市圈是2300万,差不多占了全国一半,聚集年轻人的比例更是远远超过一半。如果不是在汉城,韩国想聚集起足够踩踏的年轻人群都很难。
其次,这次游行的地点,是传统上西方强国在韩国的基地,整片繁荣的城区都是围绕着美国生活区发展起来的。出事的地点附近就是美军龙山基地,而龙山基地南北区的分界线就是梨泰院路。而从1945年到2018年,龙山基地都是美国驻韩军队的总部,后来担心被朝鲜导弹一锅端了才离开。梨泰院所在的龙山区还集中了外国使馆,2010年的时候外国居民比例达到25%。
所以,梨泰院周边出现了西方式的街区,以及西方化的消费文化,酒吧和购物中心尤其吸引年轻人。这次发生踩踏的万圣节游行,也可以看做从美军基地传出来的文化活动。
第三,梨泰院地区因为得到了美国消费的支持,在汉城算是发展比较早的街区,所以街道宽度、坡度都不太符合21世纪的要求。但是整个街区从1997年就被指定为汉城最早的观光特区,带上了文化光环,所以也不能轻易改造。这次发生事故的街道,是一条50米长,4米宽,还带有坡度的小巷子。类似的通道放在商场、体育场内部,都是应该被改造的对象,作为街道就更不合适了。
第四,因为周围的店铺利润高,而且有文化光环,所以违章改造的建筑一直没有纠正,或者说得到了政府的默许。本来韩国规划法令要求最窄的街道不得低于4米,但实际上沿路的商铺都喜欢加点违章建筑占道。沿街最重要的建筑汉密尔顿酒店,大门超出了建筑限界,还在下坡段建了10米的假墙,把街道宽度压缩到3.2米。其他店铺也有明显的违法行为。
对于一眼能看到的违法占道行为,汉城市政府采取的方式是“以罚代管”,今年交了罚款,就可以继续占用一年,很多店铺连续十几年积极交罚款,所以占道问题越来越严重。
最后,这次游行出现了超乎寻常的人群。平时无论是来消费的人群,还是来观光的人群,特征都是在时间上分散,在路线方面有明确目标,所以很容易管理。而万圣节游行人群正好相反,时间上集中,路线上反而没有把具体的店铺当目标,和成千上万人一起逛街游行本身就是目的。
本来2018年美军总部迁走之后,梨泰院地区的热度有所下降,但今年4月,韩国政府不再要求公共场合要戴口罩,放松了防疫管制,刺激了街头经济。今年万圣节游行,是三年来第一个“不用带口罩的万圣节”,所以人群密度超出预期,韩国政府派出的管理警力不足,不能对事故做出预防性处理。
这5个方面的缺陷,是韩国人用100多条生命换来的惨痛教训,他们自己肯定要反思整改。作为中国人,尤其是生活在上海的中国人,也应该积极吸取韩国的教训,因为每一条缺陷都可以在上海老城区找到对应的隐患。
汉城事故的第一个背景,是人口向超级城市集中,而上海也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吸引了全中国最多的年轻人。
汉城事故的第二个背景,是欧美人口在当地长期居住,形成了西方化的住宅区,形成了独特的文化。而上海在历史上也是围绕着西方租界形成的城市,核心地带有大片的西方式街区,到现在还是观光对象。
汉城事故的第三个背景,是老街区带上了文化光环,不能随便改造形态。上海这些老街区也是100多年前建造的,街道宽度对应,是马车时代末期和电车时代早期的交通,之后一直没有彻底改造。现在上海有64条街道被宣布属于历史风貌区,永不拓宽,比如说愚园路、乌鲁木齐路。老街道最密集的地区,就是静安区法租界老城区,几乎全部街道都停留在100年前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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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城事件的第四个背景,是当地政府为了发展经济,默许店铺继续挤占一些公共用地。上海虽然在占道方面管理比较严,但一直默许老街区把住宅当成商业建筑,开店铺,开民宿,向历史文化光环要经济,而居民区的防火、疏散能力是明显弱于专门商业区的,必然会形成事故隐患。
汉城事件的第五个背景,是很多人把消费街区本身当成了观光地点,在网红经济的带动下进入老街区,尤其是前面提到的几十条“永不拓宽”街道。武康大楼、安福路、襄阳路、巨鹿路,从早到晚都有人群拍照,经常会有人停在人行横道上取景。每个路口都有增设的警察,但也不太管得过来,遇到节日就更管不过来了。
这些额外增加的人群,对城市商业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如果没有配套的管理措施,爆发事故的概率是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加的。上海前些年也有类似的惨痛事故,现在看到韩国的教训,也应该对这些新型观光人群做出足够的引导,至少不能在提升管理能力之前盲目鼓励老城区商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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